【剑冢说法】妇道

文前预警:

剑冢说法系列。本系列中所有故事,都根据真实案件改编。

我希望诸位在看这个系列的时候,能有所感触。

每篇有CP会在文前预警中注明并打好CPtag,请不适应者避雷。依旧是我流无剑私设出场,依旧所有涉及CP不拆不逆。

本篇涉及CP:圣火令×我,虹越,另含女子组友情向。

本篇出场角色:淑女、越女、花雨、圣火、白虹,另有原创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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巾帼不让须眉这句话,可不是说书先生在故事里头说说便罢了的。木兰代父从军的故事,许多个当娘的在孩儿不肯睡觉的夜里在床头读过,小姑娘听着眼睛也亮起来,半张脸从被子里探出来,要问一句娘亲,日后孩儿是不是也能上战场去杀敌?

大多当娘的怎舍得呢?掠一掠孩子的头发,再掖一掖被角,说姑娘家平安顺遂地长大,贤良淑德,相夫教子便好了,何必披上一身甲胄,提剑去生死厮杀?那都是男人该做的事情。

这句话落进姑娘的耳朵,姑娘就要笑一笑。淑女拔剑的动作轻灵飘逸,玉女心经里的一招一式施展起来都扣着弦,她只消皓腕轻抬,四方涌来的藤蔓便在她身周齐齐断裂,蚀灵藤用尽了全身力气,也不曾牵制住姑娘步法半分。

——是谁说姑娘家,便只能在家相夫教子,不能上战场搏命厮杀的?

花雨身子要更轻,步法也愈迅捷诡谲。在雨幕中捉住她极难,花瓣若是落在哪一只魍魉的鼻尖,不必去拂,下一秒随之而来的便是夺命的金针。她头也不曾回,只反手甩出三枚针,围困越女的三只勾魂蝎齐声闷吭,栽倒在地时,个个都只是眉心多流出了一丝血。

越女回剑击退替补上来的震天锤,抹一把脸上雨水与血污,扬声道:“花雨妹妹,多谢了!”

花雨向来寡言,在战场上亦是如此。她不过点一点头,纸伞一张,身影便又在雨幕中消失无踪。

这场鏖战持续了足足一个时辰,魍魉不惧疼痛,不畏战死,这失智的妖物如潮水般一浪接一浪涌来,便是钢铁铸打的身子也未必吃得消。淑女调转长剑,反手刺穿身后扑来的魍魉,眼角余光瞥见西边遥遥有火光冲天,惊破雨幕,登时喜道:“援军来了。”

越女手臂本已酸软,听得一句“援军来了”,不由也是精神一振,长剑自下而上,轻巧一挑,作竹枝摇曳之姿,自胁下刺入便可避开崩山刀硬骨,将比她高出两三个头的魍魉刺作对穿。她力气本便不大,剑法便走的是轻灵路子,不必挥斩劈砍,只一招直刺,便足以叫敌军头疼。

她道:“是哪一方援军?”

她说出那个“是”字时,火光已近了数十里,说出那个“军”字时,十二道流火自天穹坠下,周遭魍魉几乎是齐齐被抛飞至半空,竟生生为这片战场,清出一块方圆约莫十丈许的空地来。

是明教的援军到了。

白袍拂面,越女便清楚地瞧见了上头绘着的火纹。男人的长发在她眼前散开,子夜染雪,也浸在心尖上。她只唤了一声白虹大哥,还不及喜一喜,古朴长剑便向着她直刺而来,越女不闪不避,她知道天下谁对她出手,那人也不会是白虹。

白虹自然不会对她出手。那一剑越过她肩头,将身后偷袭的朱炎鬼刺作对穿,白虹眼神沉冷,将剑往上一挑,侧身护住江南姑娘同时,那只穿在剑上的魍魉,登时便被一分为二,洒着血雨向两侧坠下去。

他一手托住越女腰肢,江南姑娘精神只是松了一松,血战透支的虚弱感便自四肢百脉涌上来。在失去意识之前,她还记得,要擦一擦脸颊上的血和尘土。

在白虹面前,她不想不好看成如今模样。

 

圣火比白虹到得稍晚一步,他护在花雨身前,化掌为指,周身环绕的十二枚令牌便自四方而出,将筋疲力尽的姑娘们都圈在了里头。明教教主内功深厚,掌劲刚猛,只消一掌,便能将身躯硬如顽石的裂岩刀击得口中鲜血狂喷而出,他不必侧身,血雾在空中便叫明火燃尽,休想落下半星,再污了剑冢义军的身。

他掌劲连绵不绝如行云流水,口中却仍有闲暇朗声笑道:“你还不来,要待何时?淑女姑娘要撑不住了。”

答他的是两道女声。淑女闻言挥剑斩下面前魍魉首级,含嗔带怒道:“大家伙都撑得住,怎么本姑娘撑不住?”

另一道方才还在远处轻轻袅袅,下一秒却几乎贴在了耳边。淑女并未看清来人是何时来的,如何来的,她的左手手指,便触上了一片坚硬冰凉,再抬眼,那双淡蓝的眸子便贴在了眼前。

另一道声音便是无剑的。剑冢之主双手分挥,剑气磅礴如排山倒海之势而去,化作四方无形巨墙,将残存魍魉阻隔在外。

她一手扶住淑女,轻声道:“耽搁了一阵子。”

 

援军既至,局势旋即扭转,至鸣金收兵时,魍魉抛下满地残尸,仓皇退去,淑女似是还不解恨,追上两步,将落在最后的那只掷乾坤一剑杀了,这才恨恨转身回来。

无剑阻她不及,只得探手入怀,摸出伤药道:“你受伤了,先包扎一下。”

淑女左臂有个血洞,她往伤处下方点了两处穴道,止住出血,这才接了无剑手中伤药,撕下一片衣袖将伤口裹住。无剑认得那伤口,是掷乾坤的金钱镖所致,无怪乎方才淑女瞧见那只掷乾坤,这般火大——虽说与伤她那只兴许不是一只,但管他呢,是个掷乾坤就得死。

越女是累得狠了,在此时便在白虹背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细剑方才当啷一声掉到地上,白虹便弯下腰去拾起来,也佩在自己的腰间,同他那柄古朴的宽刃长剑在一道。他负着越女,迈开脚步时,两柄剑便随着他的步伐,敲出清脆的响。花雨谢绝了圣火的搀扶,她除却有些脱力,倒并未受什么伤,淑女瞧在眼里,大战结束,她已有心情开始打趣起了几位女伴道:“今日一战,几位妹妹果真精进,唯独我还在原地踏步呢。”

越女已昏睡过去,没答她的话,无剑却笑道:“淑女姐姐过谦了,错就错在今日这城里没给备着酒,若是你喝上一坛情花酿,保管这一场的魍魉,都不够你一人打的。”

淑女知晓她又在拿自己开涮,回首故作愧疚,扫了无剑一眼道:“上回的事独孤妹妹还要记我的账,自然是该记的,毕竟我酒后失态,连独孤妹妹的夫君都给打了,实在是过意不去。”

没错,上回便是几人聚众斗酒,喝得没一个站着回去的,圣火去接无剑,还挨了淑女一酒坛子呢。

几人相互搀扶着往城内去,打扫战场的事便交给了义军。除却收拾战友尸身外,魍魉尸身也需一并清理干净,如今虽天气寒冷,但到底不能叫尸首曝在荒野,若是腐烂,还易滋生出疫病祸患来。

圣火与白虹商议了片刻,决定将烈火旗、厚土旗二旗留下,与义军一道清扫战场,若有变故,便以明教特制的传信烟火传信。迎战三女中,属越女伤得最重,透支最甚,因而入城之后,白虹便先行一步带她回了客栈歇息疗伤,淑女虽一条胳膊还渗着血,精神却是不差,说是要去喝一杯,庆祝一番今日大胜。

她今日自然是一滴酒也沾不上唇的,无剑一面拉住她衣袖,一面警告她今日禁酒——伤员还想喝酒,还是去梦里喝为好。自然,若是要唱红脸,白脸自然也是要唱的,淑女若是今日乖乖地滴酒不沾,等她从义军营地归来,便给淑女炖一锅汤色奶白,醇香可口的黑鱼汤。黑鱼性温补,还有利于伤口痊愈,怎么不比喝酒好?

酒什么时候都能喝,但无剑亲手煲的汤,可不是什么时候都喝得上的,何况是像今日她许诺的一般,一人独占一整锅。孰轻孰重淑女当即便衡量出了结果,信誓旦旦向无剑保证今天绝对不喝,一口也不喝,只去药铺给自己抓些伤药,便回去躺着养伤。

圣火瞧着淑女离去背影,等到绝情谷的姑娘消失在街巷尽头,这才转过身来问无剑道:“你觉得她会不会去喝?”

无剑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不光会,还得醉。”

 

这不叫一语成谶,这叫料事如神。花雨还未听无剑说起过此事,但等她一觉醒来,淑女还不在对面榻上,她便知道肯定要出岔子。姑娘起身披了外衣,又将头发细细梳好,将金针与花簪在发间。方才鏖战时的大雨已经停了,她在门口迟疑了片刻,依旧是取了那柄几乎从不离身的伞。

她方踏出门,就和差点跌跌撞撞进屋的淑女撞了个满怀。所幸花雨训练有素,变故突生时,不至于慌了手脚,否则,以两个人的重量,决计是要将身形娇小的她给撞到地上去的。花雨左足点地,纤腰轻摆,整个人便倒退反弹出了尺余,她不退得更远,是因为她若是不上前搀扶,淑女和她背上负着的人,就要结结实实地一道摔在地上了。

没错,两个人。花雨被酒气撞了满怀,倒不计较,她计较的是淑女背上的人,她瞧一眼便知道这人她不曾见过,不知底细的人,就这样轻易地引到了住处来,有些叫人焦虑。她摇了摇淑女肩膀,绝情谷的姑娘倒是爽快,她抬了头,把背上负着的人往窗边太师椅上一放,自己则走回茶桌边,给自己倒了一碗茶,一口闷下,这模样与走在街上时那副大家闺秀步步生莲的模样,可当真是大相径庭,也只会在剑冢中人面前显露一阵子而已。

她灌了一碗茶,脸颊上还带着微醺的酡红。淑女指了指倚在太师椅上的人,那是个妇人,约莫二十七八岁的模样,面色苍白缺血,矮小,又极瘦,衣衫褴褛,破损的裤脚下还隐隐现着淤伤。

花雨不说话,只是听淑女说这妇人的来历——她去药铺抓了药,又在集市上逛了一阵,没忍住酒虫,打了几两酒正在街边自酌自饮,见有明教打扮的女弟子负着一人,正匆匆路过。淑女只当是军中伤员,便走上前去要帮忙,那女弟子见她,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了,这妇人是在战场上寻见的,伏在两只魍魉的尸身下头,本以为已经死了,探一探鼻息,却还有气,想来是平民误入战场,被这般吓晕了过去。淑女听得是平民,又瞧那妇人可怜,便自告奋勇接了明教女弟子的活儿,将人送去救治——义军阵中已有许多伤员,再给他们添负担,着实不该。她方才瞧那妇人身上并无什么毒伤,也无内伤,料想自己的伤药匀一些出去,也够使的了,便将人给带回了自己的住处来。

 

淑女想得没那么多,但花雨便要想想别的事情——这种事儿,她不是没做过。绝命堂的杀手没有身份,若是他们有了身份,成了哪一家的丫鬟哪一家的公子,今日他们便要让手中兵刃沾血。扮做一个受伤的弱女子,楚楚可怜地蜷缩在墙角,等着任务目标来救,这种事情要做在一个冰冷的雨夜里,血混杂着雨水从额角淌下来,声音要颤抖,要带一星泣音,受伤后虚软无力的求助,用女子声音说出口,便平白添了几分难以拒绝。

她也用过这般计谋,面对相似场景,自然比淑女多了几分怀疑。淑女虽喝了酒,但离大醉还远着,她摆摆手,否定掉花雨的说辞——比起细细侦查过,特意倒在任务目标必经之路上,像这样被拾回来的几率未免也太小了些。城外偌大一个战场,又要藏身于尸首之中,若是遇上个粗心大意的兵,也未细查生死便拿麻布裹了,同尸首一道烧,岂不是风险太大?

花雨仍是不能放心,她瞧着那妇人,依旧惜字如金:“等无剑。她决定。”

 

那妇人只不过是受了些惊吓,不多时便悠悠醒转。淑女瞧她着实可怜,端了碗热粥汤来,粥汤还有些烫口,只是妇人全不在意,似是三五日没有吃过饱饭了,也不惧烫,一口气将一碗粥汤喝了干净,这才离了座,扑通一声双膝跪地,躬身就要拜淑女。

绝情谷的姑娘少有出谷的日子,哪里见过旁人这般拜自己?淑女怔了一怔,便硬是受了妇人的一叩首,这才想起来急忙去搀扶。她道:“你这闹的是哪一出?快些起来。”

妇人这才没执意再拜,她擦擦眼角,泪眼婆娑道:“多谢恩公救我性命,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淑女最不爱听这些,她忙摆手道:“不说这种话,你一个寻常百姓,是何故出现在那般危险的战场上?若是一个不当心,命就要赔在那里了。”

她一面说时,花雨便在一旁观察那妇人神色。花雨曾是杀手,知晓要如何演得天衣无缝,自然也知晓如何勘破他人的天衣无缝。可若是这衣裳本身就不是无缝的,针脚缝得密密实实,花雨听了片刻,也迟疑起来——身在绝命堂时,她也听寒江说过,古时曾有杀手,为替旧主复仇,漆身为厉,吞炭作哑,因而即便是打断自己一条腿,来博取任务目标的放松警惕,那也划算得很。

没错,这妇人方才起身时花雨便瞧出来了,她是个跛子,还是新跛不久的。

妇人说了自己来历,她是庐州人士,在家中排行老幺,前头本还有二位兄姐,因而起了名唤作三娘,只是三娘十四岁那年,庐州闹了瘟疫,二位兄姐皆未撑过去,唯独留下她一个,爹娘归咎于她是个扫把星,急于要叫她出门,恰巧同乡有个做媒的婆婆上门说亲,爹娘连对面是什么人,什么相貌,什么生计,问也不问,只包了几件旧衣衫,便将三娘撵出了门。

淑女可不曾听过这种混账话,天降瘟疫,怎好怪罪在一人身上?她恼极了站起身来,若非庐州距离此地距离遥远,她此时便要帮着三娘去寻她娘家,说个明白。她本想伸手去取靠在椅边的长剑,花雨却按下了她手臂,用眼神制止了她——此时提剑去寻,寻谁?

绝命堂出身的姑娘道:“庐州甚远,怎在此地?”

淑女恨恨道:“想来便是被骗子媒婆骗了,说媒不曾说成,她孑然一身又无处可归,便一路漂泊到了此地。”

不想三娘却摇头道:“媒婆未骗我,我是有夫家的。”

说起“夫家”二字,似是触动了什么伤心事,三娘低一低头,便又小声啜泣起来。恰巧此时无剑推门进来,瞧见正厅当中坐着个生人,一时未转过弯来,只道歉道:“抱歉,我走错了门。”竟转身要出去了。

圣火在她身后将人堵住,忍笑道:“没走错,淑女姑娘和花雨姑娘都在,是屋里多了个生人——淑女姑娘,去喝酒便罢了,怎地还多带了个人回来,是新结识的酒友么?”

淑女本以为自己喝得不多,不至于叫人觉察,可此时被圣火一句点穿,立马心虚道:“哪里来的酒友,这是要紧事。圣火教主,独孤妹妹,你们二人来得正好,帮帮这姑娘的忙。”

她见无剑与圣火落了座,又见三娘哭得悲切,伸手摸了摸怀中,取了张帕子递给她擦眼泪。三娘低声谢过,渐渐止住了哭声,又讲起自己何故流落到此地来。

媒婆给她说的那门亲事,夫家也在安庆府内,只是距庐州稍有些远。三娘不介怀,反正到底是不会再回到庐州来了,只盼着有个容身之处,不必无依无靠,独自飘零便可。她到了夫家才知,她相公是个私塾先生,平日里教书为生,家底也算宽裕,不说大富大贵,至少衣食无忧,三娘心下感激,平日里在家做活勤快,凡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叫婆婆瞧在眼中,也欢喜得很,逢人便说有了个好儿媳。

淑女听得糊涂了,扭头瞧瞧无剑,又瞧瞧花雨。见两位姑娘都没什么反应,便又探过头去问三娘道:“那你……这是壮志未酬,不甘心在家呆着,来投军来了?”

无剑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杯,将那声险些没憋住的笑连着茶一起吞回了喉咙里头。虽说义军阵中不乏女子,但三娘若是来投军,她看不现实。

三娘面上登时浮起尴尬暖色,她搓着双手,期期艾艾道:“若是军中不嫌弃……我可留下来做个烧火做饭的,只盼千万莫要叫我再回家去。”

听她话中意思,对夫家竟是怕到了极点。淑女便不懂了,她生在绝情谷,鲜少与外界来往,自然是不知家长里短,柴米油盐的那些事。她还想问,圣火早在一旁淡淡道:“身上的伤都是你相公打的罢?”

他进屋看过三娘第一眼后,便不再看她,只侧身坐在一旁喝茶,此时这般发问,倒是叫淑女十足一怔,道:“他们是夫妻,怎地当相公的还能动手打人?……你说话便说话,低着头不看人,是怕三娘吃了你吗?”

圣火不回身不回头,目光收在茶杯里。他笑道:“这位姑娘衣衫破损,她换身干净衣裳之前,我若是随意乱看,岂不是太过失礼?”

无剑在旁淡淡道:“我不是什么醋都吃的。”

言下之意,就是有些醋还是要吃的。三娘这才堪堪反应过来,忙伸手要去遮挡破损裤管,牵动身上伤口,又是痛得一声闷哼。淑女取了身衣服过来,可她身材高挑,她的衣衫三娘着实穿不上,花雨便取了件自己的外衫,倒是恰好合身。

淑女皱眉道:“二十七八的人了,矮瘦成这样……你夫家对你不好?”

她“二十七八的人了”刚一出口,三娘脸便红到了耳根。庐州妇人抓着衣角,嗫嚅道:“我……我不过十八……”

瞧她满面憔悴,周身是伤,连眼角都泛了细纹,哪里瞧上去像个十八岁的姑娘?淑女要问,无剑早已到了三娘面前,拉起她一只手,捏了片刻,回座道:“骨龄确实才十七八。说说罢,何故被折腾成了如今模样?”

圣火此时也回过了身来,半个身子倚在椅上,摆明了要听听这故事。无剑一句“说说罢”出口,他便知晓,这件闲事,他家的小花猫又要管了。

 

神兵器灵便是十天半月不眠不休,只靠调息,也未必会损伤了元气,但若是寻常人,只三五日睡不得觉,便要肉眼可见地衰弱下去,经年累月,十八岁的姑娘瞧起来都像近三十的了。三娘道,她嫁到夫家最初一年半,一切和顺,诸事安乐,相公与婆婆都待她极好,她感激夫家愿意收留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更是愈发贤良淑德,在家中相夫教子,引得左邻右舍一片称赞。

可不曾想,婚后两年,相公便如同变了个人一般,最初是因为她在门前同卖菜的小贩讲了几句价,回来屋中,便被相公斥责了一番,她当时还只道是自家相公耍小性子,笑着回了句不讲价便要买亏了,却不曾想这一句话,引出了祸端来。

淑女听得愈发云里雾里,买菜杀价怎么了?她刚到剑冢那阵子,学不会买菜杀价,还被菜贩当冤大头来宰,花百来剑玉提了一捆韭菜回来,还被笑话了三天呢。听三娘说,她相公是觉着女子便应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要同陌生男人说这许多话来,是家里缺这几枚剑玉,缺得要揭不开锅了吗?

淑女当即脱口而出:“这是哪门子的混账想法,给他省些钱还不好了?”

三娘啜泣道:“他不觉这钱该省,只觉得我同外头的陌生男人说话,是勾三搭四,水性杨花……我觉得可笑,同他争论了两句,便挨了他一顿打。”

凡事有一必有二,有二便有三四五六七八九。这动手的先例一开,便是止不住了。最初只是斥责抓打,顶多便再挨几个耳光,三娘想着姑娘需得贤良淑德,宽容大度,便暗自忍了,可她愈是忍,她那相公便愈是肆无忌惮,从动拳头到摔碗筷,再到所触范围内,有什么便抓什么打,三娘这一条跛腿,便是被他用扁担给打断的。说到此处,庐州妇人似是再也忍不住了,自椅上摔下,抱住淑女的腿,哭道:“只求姑娘容我一处栖身,睡柴房马厩都可,烧火做饭,洗衣缝补我都成,姑娘只当是多养了一头牲畜便是。”

无剑方才一言不发,此时却道:“我问你一句话。”

三娘忙擦泪道:“姑娘请讲。”

无剑道:“你十四成婚,如今十八,你相公是婚后两年开始对你动手,你如何要捱两年的打,非得等腿断了再跑出来?”

这话问得刻薄又严苛,着实不像是剑冢之主该问出来的话。不光淑女,就连花雨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眸里,也难得透出了几分惊愕之色。唯独圣火神色不动,无剑问这句话的用意,他听得懂——无剑向来不喜欢去帮自己不睁眼的瞎子。

三娘似也是被问得有些难堪,她低声道:“家中尚有婆婆在,我若是私自逃了,相公私塾教书,分身乏术,无人照料婆婆……也还不知左邻右舍要如何编排我,我虽不是什么名门闺秀,却也是要名声清白的。”

前半句无剑还不甚首肯,可后半句说出来,她也皱了眉。她本身是个不管世俗的,她与圣火虽夫妻相称了这许久,但终究因为战事耽搁,尚未成礼,此事放在她身上,她觉得稀松平常,可若是放在寻常姑娘身上,还不是怕要被戳断了脊梁骨——并非世上姑娘,个个都有勇气,去抗一抗世俗的。

她的态度也软下来。她道:“好罢,你先留在此处。”

她一面说,一面扯了扯圣火衣角。波斯男人反应很快,他从怀中取出一张钱庄兑票,放到无剑手中,笑道:“够这位姑娘在客栈里住上三五个月了,若是不够,再问我取便是。”

 

众人将三娘安顿在客栈另一间客房,淑女觉得她可怜,还特意将玉箫早先给自己的灵药匀了一半给她,又去请来大夫替她诊治腿伤。可惜的是这伤有些时日了,骨头未接对,如今已经长在了一处,这条腿,便是请神医来诊,都救不回来。淑女心下沮丧,三娘却已经是感恩戴德,这几日淑女一开门,门前便放着热气腾腾的早饭,每日都变着花样。花雨仍是不放心,每日都先用银针试过毒,确信食物没有问题,才端给淑女吃——她自己是决计不吃的。

淑女一面掰着馒头就热汤,一面含糊不清笑道:“花雨妹妹谨慎些是好事,只是这位姑娘,着实不是坏人,不必那么戒备的。”

花雨正吃着干粮,闻言道:“她不认得我们。”

她此言一出,淑女也不以为意。安庆府此前还是木剑治下,被剑冢义军解放不久,而由于那处反抗不甚强烈,剑冢主力并无一人到场,不认得她们,也没什么值得惊讶的,相反的,若是走到哪儿都叫人认出来,还不得像圣火和无剑今早那般狼狈地翻窗走人,才没叫民众给堵在客栈门口,敬上十碗八碗的酒。

淑女道:“她不认识我们就最好啦,认出来了独孤妹妹是剑冢之主,又是磕头又是行大礼的人,你见得难道还少么?”

花雨手中动作停了一停,话说得有些没来由。她道:“那人不坏。”

淑女笑道:“这不就对了,那你何故还这般提防她?”

花雨此时便抬起头来,她眼睛里的神色认真无比。她道:“她怪。”

 

要从花雨嘴里问出个什么怪来,那得费好大力气,她惜字如金在剑冢里出了名,即便是在黑羽面前,她能说五个字解决的事儿,就绝不说十个字。淑女知晓她此前在绝命堂看得多了,学得多了,性子这般也是无计可施。

两位姑娘正说话间,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探进半张脸来。淑女回头瞧一眼,登时喜道:“越女妹妹可算是起身了,身上伤好些没有?”

越女面色还有些苍白,听闻淑女问话,便勉强微笑道:“小妹不碍事的,就是昨天擦碰了一下,伤口又有些裂开了。”

她向来报喜不报忧,她若是说自己三分严重,那肯定便有了五分。淑女让出一张椅子,把越女摁过去坐着歇息。无剑确实炖了一锅黑鱼汤,但是半路跑去喝酒的人轮不着,一锅都是越女的——江南姑娘便好脾气地一人盛了一碗,三个人一道分着喝。原本得是四个的,白虹说不爱喝鱼汤,把自己那碗也挪给了越女。

淑女就一脸神秘莫测的笑,盯到白虹浑身不自在地挪出门,还不忘叮嘱越女若是有什么事便叫他——这屋里头三个都是姑娘,真要伤口裂了要再包扎,哪一个不比白虹来得要方便?关心则乱,关心则乱。

三人坐着闲聊,淑女便提起了三娘。三娘来时,越女还在静养,自然是不知道这里多了一个可怜人的,听淑女说完了故事,江南姑娘也皱了眉,眼里露出几丝怜悯来。越女心肠软,向来待人宽厚,平日也没见过这等遭遇的人,轻声道:“怎么还能打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呢。”

淑女说着便气不打一处来,声音向上扬了几分:“自然!若是换了本姑娘,非得打得他反悔自己出生不可。”

请淑女姑娘休要用自己来衡量旁的姑娘,衡量不得的。

说了一阵子话,又就着热茶吃了些茶点,越女到底还有伤在身,坐久了就乏起来。花雨便去搀她起来,回屋里躺着去。三位姑娘方开了门,却听楼下大堂内一片喧闹,越女第一个便分辨出了白虹的声音,登时大急,若不是受伤无力,此时便已经甩脱了花雨,纵身下去看个究竟了。

淑女快一步,跃入客栈大堂时,便瞧见了眼前狼藉景象。厅内两张桌子被掀翻,茶水菜肴洒了一地,白虹立在厅中,他腰间未佩长剑,但若是当他没了兵刃便要任人宰割,那未免太过可笑——明教法王的鹰爪功,可不是寻常人能走过一个回合的。

再瞧瞧同白虹对峙的那人,三位姑娘哪一位都没见过,是个白白净净的青年郎,看上去十八九岁模样,瞧着是个读书人的样子,可哪个读书人能这般双眼血红,露出这样扭曲又狠厉的表情来?

再听他说话,三位姑娘更是都要皱眉头。那青年郎指着白虹,厉声道:“你便是那贱人的姘夫么?好啊,难怪敢在客栈久住了,是搭上金主了不是?”

要知道白虹在明教位高权重,就算圣火也要对他敬重三分,谁敢这般对他血口喷人?明教大护法登时脸色一沉,左手提起,便作鹰爪之势道:“黄口小儿,再这般胡乱放屁,本座一掌便捏碎了你喉咙。”

青年郎道:“你若不是她姘夫,为何护着她?快些滚开,我管教娘子,轮不着外人来指摘!”

此时三位姑娘才瞧见,在白虹身后墙角蜷作一团,瑟瑟发抖的,可不正是三娘。如此一来,来者身份不言而喻,淑女抢步上前,怒道:“你便是那个打娘子的窝囊废,来来,在本姑娘手下过三招,本姑娘若今日不打断你的腿,便把自个儿的剑撅了!”

青年郎愈发大怒,一双眼凶光毕露,指着淑女道:“便是你们几个贱人教唆她不回家?我倒要瞧瞧,什么本事的人,敢来管别人家的家事!”

方才桌椅被打翻了一地,此时这少年郎竟也信手捡起一根笤帚,劈头盖脸地冲淑女扑过来。淑女心下实在好笑,自出谷来,同她对阵的人数不胜数,这般拿着笤帚就敢冲上来的人,她还是第一次见,当真是把她当做了寻常姑娘家了。刚好,前几日被掷乾坤偷袭的火气未消,有人撞到枪口上来,那怨不得她。

玉女剑法轻柔灵动,施展起来身法清雅飘逸,但若是将一整套剑法都在这不会武的瞎眼鬼前头施展齐全了,那是淑女丢了颜面,还是速战速决,叫瞎眼的家伙知晓不是什么人都能打的,挫挫他锐气便好。

心思打定,淑女剑尖挽花,剑光闪动间,剑尖直刺那青年郎手腕,赫然便是玉女剑法中的一式“皓腕玉镯”。此剑招攻敌手腕,不在夺命,只在夺刃,青年郎并不会武,平日里动手打人,也不过是仗着三娘身材瘦弱,力气又大不过自己,同淑女这般高手过招,那简直是蚍蜉撼大树般不自量力。青年郎手腕受剑,只觉剧痛,手中笤帚也拿捏不住,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淑女本不欲乘胜追击,打一个寻常人,还是个私塾先生,便是赢了也胜之不武。她收剑还鞘,正打算扭头去瞧瞧三娘如何,却不曾想腰间一紧,连手臂带腰肢被人死死抱住,她一惊之下,回头去看,这死死抱住她的人,竟是三娘。

三娘的相公见状,哪里肯放过这般好机会?他右手受伤,但左手还囫囵,便又卷土重来,提起了笤帚再向淑女扑去,淑女只当三娘是生怕两方冲突,一时间也不敢用力挣脱,唯恐三娘受伤,只得想法以轻功踏地,往旁掠出了半尺,来避那一笤帚。

绿影一闪,竟是越女掠到身前,凝力于掌,一掌拍击在笤帚上,将那来犯的人打了个重心不稳,第二掌便拍在了他前胸。到底重伤初愈,外加本不欲伤人,手底下收了几分力气,一掌拍去,不过是将人打得踉跄后退了几步。

便是越女这般好脾气的姑娘,也忍不住了,怒道:“你这人这般低劣,趁乱偷袭,还是个私塾先生呢,你也配教书育人吗?”

那青年踉跄了两步,好容易稳住身形,还未开口,却先叫一声尖叫打断了——三娘松脱了淑女,飞身扑上来,越女本以为她要同相公拼命,伸手想拦,却不曾想,三娘扬起的手,竟是冲着她的脸打下来的。

这一掌若是能落在越女脸上,白虹便不叫白虹了。三娘一掌落下,却觉拍在坚硬物事上,直叫她手掌被震得剧痛,整个人也被撞得倒飞出去,撞在墙角一堆杂物里头。白虹袍袖鼓荡,方才三娘那一巴掌,就是打在他衣袖上,要知道明教大护法内劲何等刚猛,若不是白虹留了情,此时三娘便不是摔个跟头那么简单,定然是要脑浆迸裂,死在当场的。

越女一时不敢置信,怔在原地,半晌后才讷讷道:“你……你要打我?”

三娘挣扎着爬起身来道:“你方才打的是我相公……谁让你打我相公?”

她此时模样,倒真是让淑女险些就忘了前几日哭着说再也不要回家不要见那混账的人与她是同一个了。绝情谷的姑娘也惊呆了,她缓了一阵子,才定定神道:“你前几日不是说不要再回家了,你这腿都被打断了,你还……”

她话未说完,三娘便哭着打断了她话语道:“我那是置气的话,做不得数的!妇道人家便该安分守己,做个贤内助,出来抛头露面的,像什么样子!”

淑女一时间不知她是在骂人,还是在说自己,平日里的伶牙俐齿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一时半刻还捡不起来拼回去,竟也僵在了原地。

花雨站在她身边,此时冷冷道:“她怪在这里。”

三娘又指着白虹道:“你要护你家娘子,我要护我家相公,本都是一般的事情,我自是做得不错的。”

她是何处借来的胆子,竟敢将她那一无是处的夫婿,同越女相提并论?

 

两方尚在对峙,门前不轻不重传来三声掌声,啪,啪,啪。

进门来的中原姑娘嘴角似笑非笑,将众人扫视一周,这才道:“说得甚好,看来二位是和好如初了。”

同她并肩进门的是圣火,他并未站在无剑身边,而是先一步走到越女面前,伸出手掌虚抵她背心,为她输了些真气,见越女面色好转,这才走到无剑身边。他低声道:“越女姑娘方才对的那一掌,气血有些翻涌,替她压一压为好。”

无剑斜睨他一眼道:“不必什么事都跟同我解释,我说了我不是什么醋都吃。”

圣火笑道:“是怕大护法不开心。”

白虹在旁怒道:“你只当我是小心眼!”

不必说,这事儿上白虹心眼不小,但在某些事上,白虹要是心眼大了,那就不配当个做夫君的人。他冷哼一声,大踏步走到三娘夫妇面前,沉声道:“方才你们要动手打阿越,这件事情本座面前休想善罢甘休。”

他说话间,右手握拳提起,拳势攻出,竟带了隐约风雷之声,足见他是有多恼。这一拳落在人身上,定然要筋断骨折,寻常人挨这一拳,下半辈子便只需在床上过便是了。

——他那一拳却没落到实处。剑气凝墙,在白虹面前一阻,拳气相撞,竟撞出了铮然火花,令对面夫妇二人同时变色,倒吸一口凉气。白虹猛然回头,无剑对他微微点一点头,致歉道:“抱歉,情急之下,唯有此计……大护法不必动手了,他们夫妇二人既然和好如初,便送客吧。”

她今日宽容得简直不像是她。圣火心念一动,看向无剑,见他的中原姑娘目光冷然,便大概猜到了几分。他上前一步,按下白虹握紧的拳头,道:“小花猫说得不错,他们二人和好如初,可喜可贺,家事我们便不必管了。”

 

见他们夫妇二人一前一后蹒跚离开,那青年郎临走前还兀自嘴硬,指摘了三位姑娘种种不是,败坏妇道,淑女本还想起身回击,却被无剑按回了座位上。

剑冢之主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还说些什么?我们自己帮错了人。”

直到两人走得不见踪影,淑女这才愤愤一拍桌,怒道:“简直莫名其妙!”

圣火此时才开口道:“她兴许是以为自己此时护一护相公,便能将人感化了,从此后回心转意,再对她好。”

无剑淡淡接道:“可惜人能感化,畜牲是不行的。”

她说出“畜牲”二字,说明她也着实是恼火。那为何她之前恼火,便当即要报了,此时恼火,却还不动声色,甚至要送他夫妇二人安然离开?

听了淑女疑问,无剑哂然道:“有些人跪久了就站不起来,此时你若是将她打死当场,给剑冢义军惹麻烦,又脏了自己的手……不如同我打个赌罢。”

她抬起眼来,眼底是猫一般狡黠的冷光。

她道:“不出一年半载,报应自来。”

越女却忽地叹了口气。白虹当她是伤口又在作痛了,不由责怪道:“方才便说了你好好养着好好养着,刚才偏生要上去同人家对一招,本座在此,难道还要叫几位姑娘受了欺负么?简直是胡来。”

越女面色苍白,却抬起头来对他笑一笑。她柔声道:“你方才护着我了呀。”

她只消笑一笑,白虹剩下的责怪就全部卡在喉咙里了,半晌后才只道:“那你叹什么气?”

越女眼神就黯淡下去,声音也弱了几分:“她到走都不知道我们是剑冢的人,你说,若她知道阿姊便是剑冢之主,我们都是剑冢的人,你说……她会不会觉得有些底气,不跟她相公再回去?”

除却花雨沉默不语,所有人都给出了否定答案。就像无剑方才说过的那句,有些人,跪得久了,自己站不起来,还要拖别人也跪着。

花雨为何不说话?因为她要待众人都说完了,才言简意赅地补上一个字:“是。”

 

剑冢义军诸事繁忙,一点小插曲自然会很快便被忘到九霄云外去,唯独淑女会在喝得醉了三分时,再说一说这个故事,然后便没了然后。

他们是不是以为没了然后?安庆府一带魍魉再犯时,无剑特意派遣了淑女前去,剑冢之主立在聚贤阁前,负着双手,转过身来,目光幽深道:“你此去便知道我之前用意了。”

淑女能知晓什么用意呢?她一头雾水地去了安庆府一带,一日收兵后,经过官府布告栏,在上头瞧见了一张颇为眼熟的画像——淑女碰碰身边看热闹的乡民,道:“这人犯了什么事啊?”

乡民摇头叹道:“这人活活把自己的娘子给打死了。原本他娘子孤身一人,若是趁早逃了,也便是逃了,可听闻她逃过一次,却又不知何故,跟着回了来……”

他后面在说什么,淑女便再没听进去了。她瞧着那张布告,布告也在瞧着她。

上头的画像是个十八九岁模样的青年人,书生模样,下头朱笔画的押,刺眼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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