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我】说书

文前预警:

圣火令×我不拆不逆,同担拒否,谢绝KY。

我流无剑,私设如山,不喜请避雷。

正剧向万字剧情流短篇。

有原创角色NPC。

故事总来源于生活。所以,这个故事里,有一部分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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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的说书先生又在说书了。

这城近剑冢,便是在城里瞧见几个剑冢义士也不足为奇。说书先生的故事里头真假掺半,若单单是一场场战役地说道下去,百姓听得厌了,谁还来捧场掏剑玉?得讲些人爱听的,情思缠绵,小道野史,越是刺激的故事,生活枯燥的人便越爱听。

但这也得当心些,把握好个分寸。剑冢赏饭吃,大多时候是赏的,故事半真半假,也便睁只眼闭只眼,任由说书先生去天马行空了,人家在茶馆里头,说上半日,只赚一壶茶钱也难免辛苦,若非是满嘴胡言乱语的人,便由他去——可这故事编造得太过离奇,遇上个脾气不好些的,怕是桌子都要叫人给掀了。就正是三月前头,就这茶馆里,上个说书先生灰溜溜地卷着铺盖走人了,走人那日,还兴高采烈地讲剑冢的故事——哪个女剑侠没有三两蓝颜知己呢,只是这知己,知到哪一个程度,嘴上没把的人,说着说着,便将故事说得乌七八糟。

茶馆里头忽然便传出一个声音来,带着哭音的颤,说他胡说八道。小男孩站起来了,手还攥着自己的斗篷角,眼角酝着泪,却执拗道:“你胡说八道,剑冢里头的姐姐们,没有一个是如你说的这般的。”

小男孩的话叫人好笑,他不喊女侠,倒喊起了姐姐们,当真是个孩子会说的话。一个孩子,有什么好怕的呢?说了挡人财路的话,说书先生就要板起脸来,摆出长辈的架子去教训人了。小孩子家懂些什么?自己吃自己的茶点便罢了,横竖给赏钱的也不是这种人,说书先生说教了两句,小男孩脸就涨红了,他极少说什么粗俗的话,但如今他仍道:“你放屁!”

这“放屁”两字说出来,他自己便先哭了。说书先生脸上挂不住,放了茶杯,起身来推搡小男孩:“小孩子家家的,出去,出去!”

第三遍出去还没出口呢,茶馆外头踏进来一个黑发青年。他怀中还抱着好些画具,面上笑容未消,却在瞧见眼前这一幕时候僵住了。他瞧瞧说书先生,又瞧瞧小男孩——他向来知道这个弟弟不是个会惹是生非的,今日是怎么了?

小男孩还在哭个不住,倒是说书先生先告起状来了,说他搅和人家说书,叫大家喝个茶都喝不开心。青年听过他那故事,脸色便沉了下来,他走上两步,抬手便掀了说书先生的桌子。

这是个规矩,若是听众听故事听得坏了心情,便可将说书先生的桌子掀去,叫他卷铺盖滚蛋。青年掀了桌子,又回头来冷冷道:“剑冢里的姑娘,确实没一个是你说得这般不堪。若是再胡言乱语,休怪我不客气。”

剑冢义士何时会这么狠的狠话,还是对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百姓?他这般说过,又拉过小男孩来,替他擦脸。只是转身时,背后画卷在桌角挂了一挂,坠地散开了,长卷上江海波涛,各具其形,青年身份,早已呼之欲出。

剑冢中有一位出身无名山的义士,画得一手好丹青,武功变幻无穷,最擅以长卷作浪涛之势攻敌,其名千丈卷。不必多说,今日站在这儿的,便是这一位了。

说书先生卷铺盖滚蛋之前才算是长了个教训,在剑冢里头,招惹最魁梧的人或是最阴沉的人,兴许有人拦着,便不会有什么大事;可千万别招惹剑冢的小男孩,说没准,惹得便是剑冢里最受宠的那个乖孩子,哥哥一堆,姐姐一堆的那种。

 

自此后,新的说书先生管住嘴巴了,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都得斟酌斟酌。说丐帮帮主连吃三只叫花鸡可以,顶多就是丐帮帮主从人群里站起来面红耳赤地辩解说只吃了两只,一旁的南疆帝王忍着笑放些剑玉到说书先生桌上当赏钱;说江南七怪走街串巷卖艺的日子也可以,说不定台下的伏魔听得高兴了,上台来帮着演一段铁杖顶大缸。

今日说的故事是剑冢之主的,虽说这说书先生初来乍到,自己也不过只听闻过江湖传说,剑冢之主如何飘逸出尘,一袭白衣降临战场,出手时便已尘埃落定。这故事旁人听得厌了,得说些不一样的,但若是敢说剑冢之主有七八个红颜,怕是今日又要叫人掀桌子,于是他折扇一拍,道:“今日且说,这剑冢之主宅心仁厚……”

今日生意似乎不太好,他刚开口说到这一段,台下便起身了一人要走——这可是明晃晃地拆台,说书先生便急了,喊住那人,得要问个缘由。

那人转过身来,是异邦人的长相,双眼染金沉海,该有春风和煦,但今日的春风是停了的。波斯男人只笑道:“先生的故事讲得精彩,只是我临时有事,需得走了。”

他说罢,还是往说书先生桌上,放了赏钱。

宅心仁厚,这四字圣火也是同无剑说过的。剑冢之主是该宅心仁厚,对敌宽待,只是圣火说这句话的时候,里头就含了别的意思。

他瞧着无剑道:“因而剑冢里的水牢,不能叫外人知道。”

那时无剑只是淡淡笑道:“宅心仁厚,这四字里头,除了‘厚’这个字,其余三字哪里同我扯得上关系?”

 

那时说水牢,还能调笑几句,可关进水牢来的人,终究是笑不出来了。说书先生说,剑冢之主宽厚,向来以德服人,敌军俘虏,也从未杀过一人,尽数教化之后放走,要他们好生积德,重新做人——这是不是笑话?

长鞭在地上挥出啪的一响,便溅了水。毒龙有点嫌弃地退后了一步,免得混了血污的脏水落到自己身上。他身旁站着黑羽,血莲宫宫主今日未握着那柄通体漆黑的梨花枪,正将沾满了血的手套摘下,丢到一旁。

剑冢的地牢关着不肯降的伏龙同秋暝,但剑冢的水牢尚无外人知晓——便是在剑冢里头,也不过寥寥数人知道这水牢的入口在八卦阵内,亲眼见过的,更是少之又少。

何故外人不知,缘由简单得很。见过水牢的外人,便再也没能从水牢活着出来过。

毒龙面前的铁栅栏里头就关着一个人,算不上是死了,但这副样子也不能叫还活着。人是人,但人也没了人形,从脸侧到腹部,伤口鲜血淋漓,盘根错节,带着凝固的血块,也结了痂,一层又盖着一层,像棵被剥了无数次皮又长好的老树。

不知这一幕叫说书先生瞧见了,又能说出怎样的故事来。

毒龙将鞭子上的血甩净了,扭头向黑羽道:“他横竖不说,不如让我处理了吧。剑冢外头有棵桂花树也需花肥,虽不是桃花,倒也值得一养——再者,这人的头盖骨,我瞧着也喜欢得很。”

他一面说,一面比了个五指箕张,正待抓下的手势。

黑羽只是冷冷道:“过不了今天了,叮嘱过不能给他痛快的。”

不能给他痛快,这句话是谁叮嘱的?此时谁走了来,这句话便是谁叮嘱的。金饰摇曳出叮当脆响,这响声是圣火身上发出来的,不是无剑,中原姑娘身上配饰,丁点声响也无,她只穿着一袭青布衣裙,用木簪绾了头发,手中还端着个木饭盘。

盘中菜肴可称得上丰盛,有一道蒸肉,一碗卤面,一碗汤和几样蜜饯,放在饭盘中间的,是一道红烧豆腐。瞧见这道菜,黑羽同毒龙心中也有了数,两人交换了一下目光,黑羽率先转身道:“水牢逼仄,四人站不开,我同毒龙便先上去了。”

圣火今日话并不多,黑羽与毒龙同他擦肩而过时,他也只是点一点头。黑羽本想伸手来拍他肩膀,被他伸手轻轻一格,便没拍落下去。

圣火此时才沉沉道:“不必担心。”

他吝惜笑意时眼中便是深海凝冻,黄金蒙尘,昆仑山巅亘古不化的冰雪被抓了一把,撒进这双眼睛里头,驱赶春风。圣火少有恼怒时,但若是谁让他动了真火,便是请光明顶的烈焰坛中,踏出一位染血的修罗来。

他一身红衣,实在不像是刚参加过葬礼的样子。可明教中人的葬礼便是这般,自火中来,自火中去,圣火站在那里,便如在雨幕里点燃了一把烈焰,送教中兄弟一程,叫他自此后再无苦痛。

 

无剑只将那饭盘放在了栅栏前头。她站起身来,轻轻巧巧道:“你吃吧,吃完了好上路。”

里头那人终于抬起了头来。他头发都叫血浸透了,一绺一绺地黏在脸上额头上,水牢昏暗,若是乍一照面,还真是瘆人得很。囚犯张了张嘴,最后只是嘶哑发出一声冷笑——他舌头仍在,这是圣火交代的,要从人嘴里掏出话来,总不能让他连说话的家伙都没了。

而他只是盯着无剑,啐出一口带血的吐沫。隔得太远,人又伤重无力,那口吐沫自然是落不到无剑身上。无剑的眼神动也没动,她只是重复了一遍道:“吃吧。”

那人吐了吐沫,又用怨毒无比的目光盯着栅栏外两人,愤恨道:“你这假慈悲的伪君子,不必在这里惺惺作态。”

无剑的表情终于算是松动了一瞬。她似笑非笑的样子,就叫人捉摸不定,不知她是喜,还是恼怒。她只道:“你最好庆幸我还碍于面子要惺惺作态,因为我是剑冢之主,所以世人说,我必须宽待你……简直是无稽之谈。”

剑冢之主是什么人?世人都道剑冢之主宽厚仁德,算得上半个圣人。剑魔后人怎能行恶事呢,木剑已走岔了,她就得负责拨乱反正,怎能乱上添乱?世人怎么期望,她就得在世人面前演出那个他们期待的样子来。传言里剑冢之主一袭白袍,于是人们就津津乐道,走在路上同一个青衣姑娘擦身而过,认不得她就是方才故事里的主角。

她是宽待了曾意图对剑冢不利的花雨与黑羽,也不曾同独钓寒江计较过那一夜两人动的手。黑羽心中还住着曾经的白翼,绝命堂的杀手们也只不过身不由己,他们的魂灵里头都敞亮着,只要一点光,就能唤起天边的鱼肚白。

可世人以为是什么呢?世人以为圣人就该是没有底线的,不论对方有多恶毒,哪怕是提着刀子将人捅得遍体鳞伤了,圣人也不该拿起刀子来反抗,只该口诵佛经,教化对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种圣人,怕是对方尚未放下屠刀,自己就该升天成佛了。

剑冢只教化能教化的人,不能教化的便随他去吧。

 

她放下了托盘,此时觉得手里有点空。于是圣火就伸过手来填补她,将她的五指都扣进掌心里。她握一握圣火的手,觉得水牢里也没那么阴冷潮湿,另一只手还空着,她腾出来,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瓷瓶,瓷瓶上头,用朱砂画着一团小小的云。

圣火看一眼那瓷瓶,转头对囚犯道:“你认得这瓶子里是什么东西吗?”

那囚犯直勾勾地盯着瓷瓶,咬牙切齿道:“赤霄散。”

圣火道:“这赤霄散我们带了十二瓶来。”

无剑持着瓶子,淡淡道:“若我不是剑冢之主,你何不猜猜我会如何待你?我会给你灌上整整三瓶赤霄散,就如你曾经对明教中人做的那样。若你已有了瘾,三瓶赤霄散奈何不得你,这十二瓶都叫你吃了也无妨——你不是喜欢这东西,喜欢得紧么?”

赤霄散不是毒,是药。中原一带本没有这种药的,它出自南疆,自一种名唤赤霄花的花中提炼出来,成了无剑手中瓷瓶里那血汪汪的粉末。南皇说,这药在南疆,本是给沙场上受伤的将士用来镇痛的,只要服上一口,便是肠穿肚烂的痛也消弭无踪。

这么好的药,何故后来叫南皇禁绝了,就连赤霄花田也拔得一处不剩呢?

南疆帝王垂眸,冷声道:“这根本不是药,是毒。”

赤霄散镇痛效果虽好,但服过一次便会成瘾。瘾上来的将士,还称得上是什么将士?从床上滚下来,扒着凳脚,只求一口赤霄散——只要给他一口赤霄散,叫他将妻儿都卖出去做奴隶他也是肯的。

那之后南疆便再也见不着赤霄花了,谁想到这东西,竟偷偷地流到了中原来。关在牢里这人,约莫一年半载之前,便是个做赤霄散营生的,在西北一带与江南一带皆有生意来往,假作药商,贩些常见的药材,若是客人上门,对上切口,便从担子的暗格里,摸出小瓷瓶来卖与他。赤霄散价格昂贵,只不过小小一个瓷瓶里装的一口粉末,便要价近千剑玉,不出半年,便足叫人赚得盆满钵满。在临安置了宅,娶了一个江南的美娇娘,妻子还给他生养了三个儿女,日子过得其乐融融,好不快活。

这快活建立在什么上头就不必多说。染了瘾的人有了钱便来买赤霄散,钱耗尽了,连家宅也卖,连妻儿也卖,等卖得只剩下一个光杆人了,想去赊些药来,药商就换了副面孔,将人扫地出门。谁躺在哪儿等死不必问,这都同他无关。

断人财路,无异于杀人父母。这关在水牢里的阶下囚,便等同于与明教有着杀父之仇——得要记得,在江南一带有明教多处分坛,西北一带,更是有光明顶这般的大本营在。若是聪明些的恶商,记得筛一筛客人,说不定也便能瞒天过海去。可白虹瞧见了关在房内,鼻涕混着眼泪糊了一脸的犯瘾弟子,便拂袖震怒,二话没说将这人江南的营生连锅端了,还传信往西北,叫圣火多加留心。

两处营生连根拔起,圣火行事倒是同南皇一般,将赤霄花田尽数查了出来,花苗拔走,丢进水池里,再倒上几袋生石灰,这赤霄花便是万万都没有用了。那时明教有个弟子,壮着胆子小声问圣火道:“教主何必这般麻烦,一把火烧了,不才干净?”

圣火未说话,身旁青瞬早给了这弟子脑袋一巴掌:“然后你就在这儿把烧出来的毒气吸个干净是不是?”

 

后来这营生是如何又活过来的?赤霄花生长期长,花期又短,一时半会间,想东山再起绝无可能,更何况他全部家当都在这里头了。便是妻儿不离不弃,卖了家宅同他共苦,过惯了好日子的人,怎会这般善罢甘休?

无剑垂了眸,看着自己的指尖道:“所以你就投了木剑。”

在木剑手下,何须再用赤霄散做平日营生?赤霄散不是药,是毒,用来卖给那些委顿等死的瘾君子,倒不如拿起来,去当对付剑冢的武器。

叫一支军队崩溃,便要自外施压,自内瓦解。在外头让人们都听另一个传闻,剑冢之主见死不救,唯独鏖战最末,都将尘埃落定时,才现身战场,坐收渔翁之利,百姓性命,她尚是半点不放在眼里;再说剑冢与明教勾结,明教在中原便是赫赫有名的魔教,那些行事诡异的恶棍都能当了教徒,剑冢同它沆瀣一气,岂不是其心可诛?

这传言生了翅膀,便要用金弓才能射落下来。明教五阵旗掌旗使亦向圣火谏言,要教主回归光明顶主持大局,决计不能让明教日日为他人奔波,终有一日,落得倾颓下场。

圣火舌尖落了他们说的那个名字,他们都唤她剑冢之主,可唯独他独享着另一个称呼。他此时不在众人面前,念出“小花猫”三字,只是敛下笑意,向众人允诺,定然将无剑带回光明顶举行结盟仪式,让众人安心。

他起身道:“请诸位放心。剑冢之主本是侠义之士,你们尚不了解她……”

他此时展颜笑道:“你们若是了解了她,怕是不光对她心悦诚服,胆子大点儿的,还要同我抢她呢。”

 

无剑果真随他去了光明顶。厚土、巨木二旗当年在剑阁落成时便同她见过的,此时也便只是行礼唤一声独孤姑娘。烈火、洪水、锐金三旗尚与无剑没什么交集,就显得要疏离些。无剑也不恼,同众人问了好,便在光明顶住了下来,几日里指点了明教弟子武学精要,又瞒着圣火,送了些许礼物——那些贵重的东西,圣火早自己准备好了,可无剑总觉得要心意在,便得准备些更独特的东西。

她想得没错,因而她第一天从厨房端出桂花糕的时候,险些没叫明教弟子们抢得连饭篮都给吃下去。光明顶到底住着明教上万弟子,她做不了这上万块桂花糕,闻风而来却没赶上的只得嗟叹时运不济,叹得无剑都不好意思起来,只能道:“若是喜欢,下回我再做便是了。”

圣火那句话说的是没错,明教众弟子对无剑改观改得极快,胆子大点的,尚不知圣火与无剑关系的新入门弟子,还当真有一个摘了野花,买了胭脂水粉来送无剑。中原姑娘瞧着摆在房门口的这些东西,哭笑不得,只想着在圣火发现之前,赶紧先收拾起来,免得叫波斯醋王又瞧了不开心。

圣火说什么来着?还真有人敢抢明教的教主夫人呢。

 

仪式之后,两人便该回程了,临行前,自然是有教中弟子来相送的。其中有个汉子,听口音不像是西北当地人,听起来倒带着南疆口音。他是个爽利人,上前对无剑抱一抱拳,别人都称她作“独孤姑娘”,可这南疆汉子,开口便是一声洪亮的“教主夫人慢走”。

这一声教主夫人喊出来,无剑的脸就红到了耳根。中原姑娘,到底是拘于礼节的,圣火与她虽以夫妻相称许久,但到底如今战事吃紧,大局当前,个人儿女私情都该放到一边去,因而尚未成礼。

无剑听了这一声唤,忙期期艾艾道:“不成不成,我同他还没成礼呢,现在就这么叫不像话。”

换做中原人,大抵也该懂了,可南疆人该豪爽的时候就豪爽得过了头,他依旧是敞亮的大嗓门,一句话出口,旁边的圣火忙扭开了头去,免得笑出声来,等会儿又要挨无剑掐腰上软肉。

那南疆汉子笃定道:“放心!我们教主人好得很,跟了他的姑娘,不可能会不成的,改口是迟早的事儿,我便先改一步,大家伙儿放不开的,等教主夫人过了门再喊也不迟!”

无剑现在只想躲到圣火背后装鸵鸟。好在另有明教弟子上来解围,拖了那南疆弟子要走道:“就你在这儿胡说八道,当年问教主蠢问题的也是你,今日在教主面前说蠢话的也是你!”

圣火听闻这句话,才转过头来,瞧那南疆汉子有几分面熟,思忖片刻,恍然道:“你是当年问我何不用火烧赤霄花的那个。”

话题被岔到了别处,无剑也探出头来,打量了一番来人,又问圣火道:“还有这故事?”

这回换这汉子面红耳赤了。他胡乱挥了两下手,结巴道:“弟子愚钝,说了蠢话,怎么叫教主记了这么久?不成不成,还请教主忘了。”

圣火肯忘,青瞬是不肯忘的。明教法王走过来,瞧了瞧那南疆汉子,便露出同圣火一般恍然大悟的表情来,接着便坏笑着将当年往事添油加醋地同无剑说了一遍,笑得中原姑娘都险些直不起腰。圣火牵了无剑的手,同那南疆汉子认真道:“如今横竖没有赤霄花了,你若是想火烧花田,便去烧一片也成,只是莫要殃及了旁人的田就好。”

知晓圣火是在说笑,那南疆汉子也只摸摸后脑勺,憨厚笑道:“教主可别取笑了,等剑境平定,教主大婚,可得分属下们几杯喜酒。还得请教主夫人亲自做几个菜,教主日日都念叨,念叨得弟兄们都馋了,可又吃不着,这不是吊人胃口嘛!”

他话音刚落,便又叫身边同伴搡了一肘子,要他别瞎说话——教主夫人的小灶是只给教主开的,旁人谁能吃得着!

 

可惜的是,这杯喜酒没叫他等着,无剑做的菜,也没叫他等着。

天色渐暗了,水牢里就要点一盏灯。灯火昏黄,打在半死不活的人脸上,透出血印子来,黄昏时分瞧上去便愈发可怖。地牢里还有窗,还能瞧见一缕天光透进来,可水牢里的人自己说不需要光了,何必要给他们劳心费神呢,就叫他们在黑里头蹲着吧。

无剑捻亮了火烛,将油灯交到圣火手里。波斯男人端了灯,稍稍凑得离栅栏近了些。无剑不说话时,就轮到他来说。

他声音沉冷,蕴了光明顶亘古不化的冰雪,蕴了阴云密布时天际翻滚的雷霆。他身周的杀气几近实体化,若是武功平庸的人,只在这杀气底下,便要透不过气来。

剑冢义军与木剑一方相抗衡,便是战争。战争若是不流血,那便是胡话。毒龙曾叫伏龙一掌险些击碎了肺腑,花雨的毒针刺进了自己的脖子,血莲宫的赤血莲与鸦们流的血几乎染满了山城集每寸土地,而自一开始就襄助剑冢的明教,除却在南疆朱雀台一役中,叫长河流了三日三夜的红之外,流的血更多,葬下的弟子也更多。

无剑轻声笑了,纵然她眼里已漫上了水雾。她缓缓道:“三瓶赤霄散,你真是下了血本。一瓶叫人飘飘欲仙,两瓶叫人发癫痴狂,三瓶叫人生不如死,活活地将自己折磨得不成形了,是不是?”

可便是这三瓶赤霄散下肚,也没从明教弟子的嘴里,掏出半句话来。

剑冢的囚犯沉默了良久,这才道:“你保我的命,我将下一步该做什么的命令全告诉你。”

这一次,他听见圣火笑了一声,短促又干脆,沉得像铅块一样,掉下来,砸在他脚上。

圣火缓缓道:“我们从最初就没打算从你嘴里掏出什么消息来。让黑羽留着你的舌头不废,不过小花猫想听听,你到最后还想说些什么——你说的蠢话,果真是没让任何人感到意外。”

油灯挪得稍远了些,无剑的面容就隐在黑暗里。囚犯瞧不清她的表情,不知她是在笑,还是在流泪,但他能瞧见圣火伸过手去,轻轻在无剑面颊上抚了一抚。

剑冢之主缓缓道:“这便是真兄弟和假兄弟的区别了。”

什么是真兄弟?便是服下了过量的赤霄散,被百般折磨,在地上痉挛打滚,痛苦得生生挖烂了自己一张脸,咬断了舌头,抓破了肚皮,将肠子流了一地,也不肯将明教战略说出半个字的明教弟兄;而这囚犯身边的那几位兄弟,为了活命,正如他一般急着将所有知道的事情都供给黑羽听,哪怕是没做过的事儿,都一股脑地推到了他的身上。

无剑在黑暗里轻笑了一声。她道:“疯狗互咬罢了。”

他们要黑羽和毒龙来逼供,压根便不是想着逼供。这不过只是想将被他所害的人临死前所受的痛苦,一模一样地返还给他——在木剑眼里,这些无名小卒不过是棋子,怎会将重要决策告知?棋子在棋盘上,便只需要按着命令去厮杀,流尽最后一滴血,接着横尸沙场,叫秃鹫吞吃掉每一口血肉。

明教的弟子决计是不能这样死的。他们但凡还有一个人能站起来,就要将同伴尸身负在身后,找一个干净的地方,口诵字诀,在烈焰中送死者离开;哪怕是谁也站不起来了,只要有一人还能动弹,就要挥舞手中武器,将落下来的秃鹫驱逐到旁处去。

 

恶人眼里头,是不是也有兄弟情的,无剑不去问,也不想问。她眼力比重伤之人敏锐得多,她说完这一番话之后,她清晰地瞧见囚犯的那双眼睛里最后一丝怒火也熄灭了,火焰燃尽,便只余下死灰,余烬都冷透了,再也跳不起一星火花。

想要叫人背叛的人,最后反倒是被自己人背叛了,故事收尾收得未免好笑至极。

她便又将饭盘往栅栏前推一推,道:“你吃了上路吧。”

那人伏着,仿佛一瞬失去了所有力气。只喃喃道:“我将他们当兄弟。”

圣火道:“可他们未必将你当兄弟。”

囚犯沉默了良久良久,最后才抬起头来。他不去碰那饭盘,只盯着无剑道:“剑冢之主仁德,我只求你一件事情。”

无剑道:“仁德二字与我无关,你说便是,但答不答应便是我的事情了。”

那囚犯终于放软了声音,眼里也头一次露出暖色来。

他在东海畔有一位兄长,是个正经营生的规矩人。他投了木剑之后,妻儿便都交由兄嫂照料,如今也都在东海畔住着。他两女一儿,女儿都是极聪明伶俐的,也送去读了私塾,学业倒是比男儿都好上不少;小儿子才约莫两岁,还是要人照料的年纪。

他恍惚道:“我大哥知道我家业几何,都给了他也无妨,只求他万万要将我的几个孩子抚养成人,姑娘们都是读书的好料子,便是不能考取功名,也总比关在闺中,大字不识几个的要好许多,她们若是还愿意读书,砸锅卖铁,也求我大哥供她们。旁的我别无他想了,只求剑冢之主答应我这要求,我便可安心上路。”

无剑道:“你大哥住在何处?”

他念出一个地名。无剑怔了片刻,她扭过头去看圣火,圣火却看着牢中囚犯道:“好,我替她答应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无剑的肩便稍稍往下散了一分力。这是她精神松懈下来的象征。

她也点头道:“我答应了。”

 

到那囚犯断气,饭盘里的菜肴,也是一口未动。无剑将饭盘端了出来,走出水牢,便顺手俱泼在了地上,天狼养的两只狼犬闻香而来,权当是多补了一顿晚饭。

圣火道:“怎这么浪费?”

无剑道:“都是店里买的东西,谈什么浪费?从水牢里端出来的东西脏得很,人是吃不得的。”

两人沉默了片刻。无剑道:“你为什么要答应他?”

圣火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便送他安心上路吧。”

无剑垂首,连蓝眼睛都黯淡下去。她捉着圣火的手,用指腹去摩挲他的掌纹。她轻声道:“我还是觉得便宜了他,着实便宜了他。最后不该骗他的,让他知道真相,让他死了也后悔襄助木剑这件事不好么?”

那个地名无剑曾听过的,只是它早已消失在五剑之境的地图上了。海中涌上来无数的鱼人杰,手持破浪长枪,见人便屠,妇孺一人都不放过。如今那村子早空了,青苔同杂草都生在屋上,酝出一片死地的哀愁来。

他早已没了妻儿,也没了大哥。

圣火听她这么说,只是笑笑,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些。他道:“可是你也说了‘我答应了’。”

无剑便不说话了,夜来风凉,她将另一手抬起,在掌心里呵一口暖气,这只手便立刻也被圣火拉了过去,暖在掌心里。她的手总是凉的,何况是在这阴冷水牢里待上了半日。

 

说书先生今日又在茶馆里说书了。今日生意甚好,台下听众人头攒动,因而没人会注意到角落里坐着的青衣姑娘同波斯男人。醒木在桌上一拍,故事就该开始了,今日说的,仍是剑冢之主的故事——山城集的故事。

无剑托着腮,百无聊赖地拨拉着盘里的茶点。这点心粗粝,还要卖三十剑玉一碟,当真是将人当傻子。她做的茶点要比这好吃上许多呢,就一盘桂花糕,叫明教弟子争先恐后地抢,连波斯来的几位都没能忍住。

说书先生讲到山城集的恶战了,无剑便抿一口茶。她大抵都知道说书先生之后会说些什么,不外乎便是宽厚待人,将黑羽饶恕了,还不计前嫌收在麾下——这都是说书先生会说的故事,但在说书先生的故事背后,又更多更多事情,是他说不出来的。

他不知道在一个僻静地方,有一座明教弟子的坟。他不知道这坟里头的人,得拼凑好了,才能放进棺材里。他不知道坟前供着一杯酒,三两个小菜,也不知道这三两个小菜,是出自剑冢之主的手。

世人能瞧见的故事不多,真的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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